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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一户旧民宅前停了下来,阿容揉了揉眼睛,能感觉到车子停了步。驾车的随从掀开帘幕,赵元祺率先下了车,馀光覷了阿容一眼,狡黠一笑,目光转向宋映欣,说道:「夫人,小心点,我扶你下车。」
宋映欣一张脸还在发热,此言一出,别过了头,没去看赵元祺,让他将自己搀了下来。脚一落地,差点让小石子拐到了,身体略为倾斜。赵元祺立刻露出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正色道:「小心!你还是搭着我走吧!」
宋映欣一下子又红了耳根,心脏简直有些承受不住。赵元祺略一侧头,看见阿容皱着眉,随从向她搭出了手,她扫了一眼,自己跳下了车。随从一愣,慢吞吞地抽回了手,往裤子上抹了两下。阿容眉头紧蹙,眼前那两人搀扶行走的模样,她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恨不得将他俩拆开了各赏一巴掌。正这么想时,偏偏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又是一阵站立不稳,身子往赵元祺怀里跌去,赵元祺收回馀光,将她稳稳地扶住。阿容眉心一动,狠狠地瞪了宋映欣一眼,立刻走开省得噁心自己。
赵元祺看见阿容生气的表情,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内心无法克制地涌现了万分满足感。他忽然有一股衝动,很想把这个倔姑娘逼到极限,看她内心承受不住,认输哭泣的表情,那滋味光是想像就令他万分舒心。脚下步伐加快,对宋映欣说道:「夫人,刚才有伤到脚吗?一会我替你看看。」
此言一出,宋映欣真巴不得挣开他的搀扶,好消除自己浑身的不自在。赵元祺口出关怀之言,眼追那个倔强少女,见阿容脚步加快,笑如清风,这份挑衅真是立竿见影。
薛家平日结仇太多,现下出了事,宋映欣暂时有家归不得。林英堂救人救彻,给她找了一个安身之所,便是这间旧民宅,姑且供她住一阵。民宅内有个中年妇人,给她整理出了一间客房,负责她的生活起居。其时已过了深夜,大家都相当疲倦了,安顿完毕后,纷纷准备上床就寝。旧民宅没多少房间,阿容双手还胸,站在房内,眼带敌意地瞪视着宋映欣。赵元祺沉思了片刻,想起阿容现在的处境,迎上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掛起微笑:「小阿容,薛夫人就拜託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对人家乱射飞镖啊。」
然后他转过头去,又对宋映欣说了几句话。阿容站在远处,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赵元祺微笑着,宋映欣点了点头。随后赵元祺若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阿容接收到他的目光,立刻大喊道:「要说就滚出去说!你们不累我可累死了!」
赵元祺嘴角含笑,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带着些讥刺地口吻说道:「夫人,这姑娘就是这个样子,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计较。我告辞了。」
然后他对阿容回以戏謔一笑,阿容却没在看他,目光如刀死死地钉住宋映欣不放。赵元祺一脸从容,忍住了和她说话,就这么走了出去。宋映欣上了床,见阿容还在那边瞪着自己,以为是在生气没给她地方睡,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忸怩地开口道:「嗯……你可以来……和我挤一挤……」
她没有忘记第一眼看见阿容的模样,那个小姑娘浑身血污,发丝间还夹着几滴血珠,脸色苍白,看起来真有点吓人。现在虽已梳洗乾净,那副凶狠模样仍深印脑中,对她说话不由得带了几分怯意。谁知阿容听她一言,非但不领情,狠狠地刨了她一眼,竟然推开门来扬长而去。宋映欣一脸错愕,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半晌。
阿容重重地甩上了门,来到客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很不痛快。她明明全身又累又痛,怎么还会有这个心思生气?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想起宋映欣那副娇弱的模样,她就恨不得上去抡她几拳。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好了?凭什么全世界都为她出拳出力,有人供她地方住,有人关怀她,有人为她打点起居,她到底是凭什么了?想到这里,阿容不禁一瞬间妒火大炽,真有种想摧毁这个美人的衝动,忍不住朝房门口瞪了一眼,从怀中摸出一枚梅花镖,狠狠地钉在门上。然后她在客厅呆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下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身上负伤,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真的好累,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乾了,脑袋忽然一片昏沉,直接坐倒在房门口,就这么昏睡过去。
赵元祺在门口徘徊了一阵,莫名有些心事重重,无意识地向屋内望了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阿容,立刻奔进屋内。他来到她身边,口中喊着「阿容、阿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容只是没应,便去敲了敲那中年妇人的房间。中年妇人一见阿容倒在地上,有些惊讶,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十分爽快地让出房间。赵元祺将她一把抱起,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微小的愧疚,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看她深沉着眼皮,陷入熟睡,那张白净的脸蛋已经没了倔气,瞬间柔和了起来。赵元祺不禁莞尔,原来那个小阿容也有这样乖顺温柔的时候,伸手就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发丝,手背触到她的面颊,能感受到肌肤细滑柔软。一缕幽香冷不防鑽入他的鼻尖,那是只属于女孩子的发香味,淡雅温软,几乎令他有些心荡神驰了。
外头已经熄了灯,夜鶯啼声一阵阵,无情地催促着他立刻动身,于是有些捨不得地抽回了手,脸色一变,又做回了那个戏謔的赵元祺。他站了起身,迈步向门口,跨上马背疾驰而去。隔天,当赵元祺赶回大稻埕的家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老僕温伯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好半晌,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那马上疾驰而来的,正是他盼了一宿的人。赵元祺下了马,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衣裳,自顾自地走进家门。温伯一脸严肃,一声招呼都没打,劈头便问:「你还知道要回来,今天若不是少爷不见了,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回家啦?」
赵元祺苦笑了一下,说道:「光寄还是没回来吗?」
温伯停下手边动作,瞪了赵元祺一眼,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态度,正经八百地说道:「是少爷,不是光寄。在家里,你是随从,不是少爷,别忘了你的身分。你还敢问他回家没有,我说了多少次,要你随时陪在他身边,这是老爷的嘱咐。现在好了,人不见了,你说该怎么办哪?」
赵元祺愣了半晌,明知温伯教训的是,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光寄是成年人,他要去哪里,也不必非我陪同不可吧。温伯,你怎么就这么爱管呢?」
温伯脸上变色,有些恼火地说道:「你还要强词夺理,当初老爷是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忘了吗?你来赵家近二十载,老爷待你不薄,难道他对你的一点期盼,你都要辜负吗?」
原来,他并不是真正的少爷!
赵元祺听罢,吊起了眉毛,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温伯,眼下光寄生死未卜,你不想想对策,却来跟我说这些,你可真有间情逸致啊。」
赵光寄是在前几日失踪的,他去了艋舺一趟,只有一个小廝陪同,就这么有去无回了。温伯是家中老僕,知道了少爷失踪,自然心急如焚。此刻听了赵元祺的调侃,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说道:「我听下人们说,少爷似乎很在意『打大稻埕的主意』那件事,他这么一去不归,也不知是否跟这事有关。我想,咱们立刻就动身,赶紧去当地问问吧。」
这时,门前驀地一道黑影闪动,来人迅雷不及掩耳,咻一声飞出一枚小玩意儿,随后黑衣人便消失了。赵元祺与温伯互望了一眼,纷纷出了门去,果见墙上钉着一枚类似羽箭的东西,那玩意儿前端深陷墙中,赵元祺便使劲拔了出来,从尾端的羽毛捏出一张字条,迅速打开来看了:欲救令弟,三日后青草巷见。
温伯凑上去看了纸条一眼,喃喃道:「青草巷?难不成,他真的是被人扣在艋舺了?……这群歹人简直太可恶了!咱们现在就去!」
赵元祺一把拉住温伯,语带调侃地说道:「这么横衝直撞的去,你不要命,光寄还要呢。温伯,你就不能有耐心一点么?」
然后他逕自进了屋去,顺手抄起一把搁在墙上的剑,剑柄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映出端正的「清影」二字。温伯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这才闔上门,进了屋去。赵元祺微微一笑,像是在自嘲,在温伯身边低语了几句。
那日「绣帘香」一役之后,该店被以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等罪名送上衙门,据说还搜出了不少被迫下海的姑娘,原因和宋映欣差不多,大抵和黑道私仇脱不了干係。又过了几天,「绣帘香」正式关门大吉。官府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该店逼良为娼在先,恐吓杀人在后,迅速抄了以安民心。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村民的茶馀饭后,人人都说他们逼良为娼也就罢了,居然还跟恐吓杀人有关,那么他们又是恐吓谁,杀了谁呢?莫非跟艋舺兇案有关吗?如果这件事是他们一手主导,那他们为何又要这么做?
对于这些疑虑,林英堂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一日他左思右想,终于想通了那朵花为何会这般眼熟。原来那是一枝花朵状的暗器,外观是一枝草,开着紫色小花,像是一枝迷迭香,正和薛老爷把玩的那玩意儿如出一辙!林英堂于是将他观察到的告诉官府,官府立刻拿了「绣帘香」的姑娘来问话。姑娘们好像也无话可说,没有太多辩解,十分爽外地坦承涉案。不出几日,店就被抄了。
林英堂走在那条充斥着灯红酒绿的街巷,大白天,没了夜晚的昏黄灯光,脂粉味并不浓重,男女欢声笑语也少了很多。贩夫走卒来往街巷,百姓说笑声盈耳,没有一个人在那里驻足。那个曾经养着温香软玉,曾经使男人流连的温柔乡,彷彿从来没有存在过。
林英堂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地方肯定有很多故事吧,那是多少姑娘身不由己,多少男女风情月债的匯集处。只可惜,这些宿怨纠葛,已经随着一声惊堂木,全都归入尘土了。
恩恩怨怨说不完,爱恨纠葛理不清。可是为什么又要杀人呢,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必做得那么过分。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亡,好像随时都会轮到自己的不确定感,那恐惧简直深入骨髓,想不吓疯都难。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林英堂也不由得一阵感慨。总之事情落幕了,他感到很欣慰,毕竟他为这件事付出了不少心力,薛老爷也免受威胁,不禁松了口气。
隔天,薛老爷被人发现陈尸在家中,尸身上插满了十数枚迷迭香,浑身碧油油一片,到处开着紫色的小花,是个相当猎奇的死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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