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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替黛玉回道:“姑娘一上船便来拜见太太了,还未曾去舱房。不过既是太太准备的,必是极好,我们姑娘平素也不大挑屋里的摆设什么的。”
宋氏道:“女孩儿养的多金贵都不为过,咱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吃穿不愁,又何必怠慢了孩子?我知侄女儿是懂事,不愿意麻烦到人,你们在他身边服侍的,该说的得替姑娘说。不然若是哪里委屈了,她父亲也要难过的。”
提到林海,黛玉心里一紧:问道:“婶娘可知父亲这次匆匆忙忙地叫我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氏见她着急,宽慰道:“兴许是几年没见,想你了呢。再说,他在扬州做官,离老家也近,叔伯兄弟的,常能互相帮衬照应,出不来大差池。你过几日便能见着他了,这几天赶路又辛苦,别胡思乱想地,自己吓自己。”
林滹可是一接了书信,便提前启程回乡的,若说林海没出什么事,黛玉也是万不能信的,不过她头一回见婶娘,人家既有安慰之心,她也不好不依不饶地追问,便强笑了出来,陪宋氏说了会儿读书吃药类的日常闲话。
没一会儿,船上厨房打发人来问晚膳,宋氏便问黛玉,黛玉从前来京里也是走的水路,知道船上米粮种类并不多,忙说自己无需额外点菜。宋氏道:“你既然日常吃药,这饭菜哪能没有忌口。”便对王嬷嬷说,“你替你们姑娘点几个她爱吃的,明日、后日的菜我也让人来问嬷嬷。船上有人搭轻便小船去江边上提货的,厨房、采买那儿我们也是一早打点过了,不必担心什么。你们姑娘吃的药也告诉我,我这儿有空地方。药丸子也罢了,汤药别在你姑娘房里煎,那苦味熏得睡不好觉。”
黛玉忙起身千恩万谢了,宋氏又看了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夸了一回,赏了几吊钱,再命自己身边的两个一等丫头,名叫锦书与红杏的,去服侍黛玉回自己舱内稍作歇息:“你们去陪玉姑娘换身轻便衣裳,一会儿还来我这儿吃饭。”
这两个丫头也年长几岁,行事比其他人更稳重些,出门时还轻声问了声小丫头:“玉姑娘的表兄弟也在船上,可有人伺候在那儿?”得了准信才放心扶着黛玉回去。
这船自然不及家里爽利方便,床凳桌椅都是原先就有的,不过被褥枕垫倒是一看便知是新做的,梳台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盒子,桌上的茶盏花瓶也看得出来是名家手笔,两个丫头拉起屏风,隔开屋子,紫鹃雪雁也翻开箱子,找出黛玉日常的衣裳,替她换上,一面又招呼锦书和红杏喝茶。锦书和红杏并不敢躲闲,手脚麻利地帮着黛玉屋里的人归置好箱子。黛玉忙亲自请她们坐下,一起吃着果子,不免又问起林滹提前回乡的事。
“其实老爷这次回乡祭祖的事儿,年前就已经定下了。我们家大爷从军,在晋阳做守备,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过年了,这回也是早早就告了假。老爷思乡情切,也不定是因为林海老爷的信。”
林滹这次回乡确是早有安排,却是因为一桩说出来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原来他的第三子长到十四岁,想着该说亲了,便托人相看。谁知来说的无一不是公卿门第、高官显贵家的女儿,甚至连东安平郡王家的县主都有人提。林滹便对宋氏说道:“我区区一个从四品的小吏,斐哥儿更不过是一介贡生,尚无功名,有何才能叫这样的人家另眼相看?不过是赖永宁王之威。我们家现在万事皆顺,人人礼让三分,子孙难免得意忘形。焉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那日盛宴散去,桌倒杯空,该如何自处?”因与家人商议,回祖地置办田舍、房屋,以备祭祀之费。皆因祭祀产业,便是犯了事也不入官的。
他家如今正是赫赫扬扬、飞黄显达之际,三位公子也都勤恳上进,并不是那等狂妄肆意之辈,他这样居安思危固然有理,然而毕竟小心谨慎过了头,若让人知道了,不免要啼笑皆非,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做贼心虚了,故而此番回乡只说是要祭祖,并未与他人说起真实缘故。因林海密信正中他的软肋,他方匆匆赶去,见堂兄果真清白自持,方松了一口气,又为江南官场所见所闻心惊,暗骂自己果然读书读成了迂腐天真之人,虽有心不借永宁王之势,然真事到临头,除了请外甥做主,竟也束手无策。
几艘大船首尾相连,虽速度慢了些,倒也果真行得更稳,黛玉陪着宋氏一道用了膳,虽不及家里菜肴精致可口,也颇能入口。宋氏想到黛玉的表兄也在船上,便遣红杏去问问贾琏吃得如何。红杏到了贾琏船上,只见舱门紧闭,来旺同另几个小厮坐在门口玩牌,只说贾琏已经吃了饭歇下了。红杏到底比一般丫头年长了几岁,哪里会不懂,回去了倒也没多嘴,把来旺说的学了一遍给宋氏听。
宋氏听了,心里万分膈应,当着黛玉的面自然是什么也不能说,正想着要如何岔开话,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医院的陈御医来了。
原来刘遇这番南下,除了有户部侍郎并户部、吏部、工部的员外郎随行,还带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太医院的右院判赵瑜同他的两位高徒。刘遇平日也不是个娇惯自个儿的人,不过上至二圣,下至朝臣,都希望他平安健康才好,这也是他头一回独自出远门办差,皇上一面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一面又担心他一路辛苦,或是到了南方要水土不服,故而特派赵瑜随行。刘遇用了晚膳,照例让御医给他号了脉,倒是想起前几日在荣国府里头见到的林家表妹,美则美矣,然眸里带泪,面色憔悴,竟是个多愁多病的,便让赵瑜的徒弟走上一趟,去瞧瞧黛玉的症状:“我知林府平日里常请的太医并不是你,不过你顺带把林宜人的平安脉也请了,看看你同僚开的药方子,比较个高下。”
陈御医既得了命,也不敢耽搁,趁着天还未黑,便急急地来了。
宋氏正狐疑,想到刘遇平时不是这么细致周到的人,抬头见黛玉乖顺地坐着,不觉一怔,先前说话走动时尚不觉得,现在看她低着头的样子,倒有几分文慧皇贵妃少女时的神韵。她悄悄叹了口气,叫丫鬟拉起帘子,自己和黛玉去帘后坐着,又叫丫头把自己和黛玉往常吃的药单子呈过去。
陈御医既是院判高徒,自然有几分本事,先给宋氏看了脉,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照样吃那安神养心的丸子便是,倒是黛玉的方子,他仔细端详了许久,又把了脉,方才问道:“这方子可是太医院姓胡的大夫开的?”
紫鹃忙回道:“正是,可是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陈御医道:“方子本身倒没什么,不过既然小姐平常吃人参养荣丸,这方子里的一些药,就滋补过头了,小姐身子是气血两虚,然进步过益,也容易心气不宁、面上、肝里燥热,若是不小心受了凉,冷热交夹,恐小姐受不住。”故而改了药方上的两味引子的剂量,又说她身上的不足之症恐是娘胎里带来的,又被湿气加重了,写了些调补、食养的方子,叫紫鹃收下了,他方才告辞。
第5章5
船要在江上飘上大半个月,宋氏称自己不过是一路与黛玉做个伴,并不许她日日起早来请安问好,只叫她在自己屋里歇息,若是闲了来说说话便好。只是黛玉喜她温柔可亲,况宋氏幼时也曾上学读书,年轻时更曾随着在外游学的林滹四处游历,走过不少名山大川,说起路上的风景见闻格外生动有趣,黛玉也乐得听她说些外头的事,倒是缓了不少对父亲的担忧情绪。
宋氏见她时常露出向往之意,便笑道:“你也早日把身子养好,得了闲出去看看。我如今是走不动道了,日后说不准儿有机会,换你出去玩了讲与我听,也颇有趣。”
黛玉听她这么说,也不觉会心一笑,只是笑完了,便不觉黯淡下来,且不说她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看过多少名医都没见好转,不过用药舒缓,再者,如今父亲情况如何她还不得而知,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有谁能带着她出外游历?即便是外祖母,亦只要她在家耍乐,学些针线女工,陪着她说说话罢了。倘若父亲真把自己托付给了堂叔......黛玉不禁抬眼偷看了一眼宋氏,婶娘的确亲切,然而真的说起来,他们与自己,比外祖母家还远了一层,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做长辈的,要长长久久地养育一个同自己原本没有多大关系的孩子,又有多少年的耐心呢?
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心里日日惦记着的父亲,已然在清点家财,做着破釜沉舟的打算。
林滹看得心惊:“其实并不必如此,”
他面前对着三四本比手掌还厚出许多的账册子,分别记录了林海名下的房屋田舍、银钱珍宝、家里下人佃户的身契租约等。林海分得很细,黛玉的嫁妆自然是绝不会忘的,自她出生起便开始攒下的,他还托了信得过的老管家在京城帮女儿置办下几家店铺与三家田庄,以供女儿今后的开销。除外的家产,他分了三份,一份田产赠与族里,供族中子弟读书与阖族祭祀开销,又有一大部分是要给林滹的——请他日后代为抚养黛玉,并操持黛玉的婚事。再又有一份,是要给岳母家的,毕竟他们养了黛玉这些年,虽说他这几年往荣国府去的年礼比早年贾敏还在时还特意多加了一倍,但那些到底是年礼,他并不愿日后留人口舌。
几本账册,撂起来也颇是厚重,一书一划皆是慈父心肠。林滹与林氏族长并林家几个有头有脸的长辈坐在一起,听他不紧不慢地安排完,看着账目上过分清晰的记录,倒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御史下来,唯独他能找出盐商与盐官账务上的不白之处。除了敢说敢做,他在那许多账本上,也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
可惜他已经病得这样重。林家并不是一个过分注重宗族的人家,林海的祖辈在家族中原先并不显赫,后来因军功封了侯,虽有提携族人,然而也没有太过偏袒,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也容易出喜欢钻牛角尖的书生,也有觉得族亲发达后的接济是种屈辱,这么几代下来,他们这一脉和族亲虽有来往,也仅于来往。若非林海做了这巡盐御史后几度借家族后生帮着办差,又有这次林滹大张旗鼓地回来祭祖,他们本该渐渐就淡下去的。然而这个时候,便是林家的族长,亦心里叹道:“这样一个人物若是没了,也是咱们家的憾事。”
林海捐出了一份家财用作祭祀先祖同修办学堂,无论从前的交情多么疏离,这份情也是要承的。他当着族长及诸位长辈的面,把身后事托付给了林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以放下心来等着永宁王。
永宁王船队到的时候,淮扬上下大小官员俱着官服恭迎,林氏女眷所在的船只另择了码头靠岸,由林海家里的老管家林华带着人接到了府上。那林华是林海幼年时的书童,黛玉只记得自己走时,也是他送到船上的,当时他犹是满头乌黑,而今已剩了一片灰白,浑是老态。想到他与父亲一般的年纪,只怕父亲也是两鬓斑白了,不禁眼眶一热,因宋氏在一旁,她不忍失态,强自忍泪问道:“父亲现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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